往期展览 20.03.20 – 31.10.2020
« Zao Wou-Ki : Friendship & Reconciliation » at the Villepin Gallery in Hong Kong
Presentation of the exhibition at the Villepin Gallery
趙無極:友誼與融和
東西方的藝術傳統及創作風格,在二十世紀中顯得南轅北轍,卻無阻趙無極逆流而上,成功將兩者融合。其所面對的,一方面是内省與歷史,以及專注於維肖維妙地臨摹大師巨作;另一方面則是前瞻、開拓未來、革新符號與公式並解構既定模式。
誠然,趙無極於1948遠赴法國之時,不僅渴望如先輩般吸取歐洲藝術之精華,更銳意與當時在中國佔主導地位的僵化的學院派藝術割席。對當時完全不懂法語的趙無極而言,選擇巴黎就是選擇藝術的故鄉,就是決定此後他只會說一種通用語言,即藝術。身處遙遠的家鄉時,他已從雜誌、書籍、明信片中窺視出一個沸騰的世界,一個由塞尚、馬蒂斯及畢加索等名家挂帥的世界。剛抵達巴黎當日,他已急不及待參觀盧浮宮博物館,其探索及學習的渴望可見一斑。他同樣渴望在大茅舍藝術學院,在奧通·弗里耶茲的指導下學習。但最重要的是,他享受肆意浸淫在這座都城中,並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藝術家們聚首,如尼古拉斯·德·斯塔爾,漢斯·哈通,諾曼·布魯姆,讓-保羅·里奧佩爾及皮埃爾·蘇拉奇斯等。
然而,他的變革仍然是個迷團。儘管筆者多年來與趙無極進行討論,研究其作品並欣賞其畫作,卻始終無法理解,這位藝術家跨越外在、傳統及生命旅程背後的秘密。抵達歐洲時,趙無極已不是白板一塊。他的腦海已經充滿相互對立,甚至相互矛盾的空間。首先是其童年以及古代中國的遺產:他念念不忘教導他讀書識字、讓每個符號聯繫圖像的的祖父。每天練習書法,他得以探索、觀看並了解世界。通過這次融和,他建立起有形與無形領域之間的聯繫。趙家每年隆重其事,展出家族珍藏的古代名家書畫,如米芾(1051-1107年)及趙孟頫(1254-1322年)等,令趙無極愈加著迷。展開畫卷時,他深刻地感受到絲帛在自己眼前逐步展現的情感,整份作品最終躍然於珍貴的絲帛上。這些瞬間歷久如新,不斷啓發這名男孩。
除了這些圖像組合與乍現的曙光外,趙無極與杭州西湖的邂逅經歷,對其日後的生路歷程尤爲重要。時至1935年,趙無極進入這座城市的美術學院學習。西湖美不勝收,「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」所言不虛,眼簾盡收人間美;一人一物、一花一草無不明媚動人,享受良辰美時。這個天堂並不是夢鄉,西湖岸邊的美景,反映的正是尚未與詩歌分離的現實生活。此時此刻,原始狀態並不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,而是引人入勝的、水無常形般的大道。
上述的烙印,在《無題》(1948年7月)中尤其明顯。整幅畫作洋溢生機勃勃的氣氛,以淺黃色至深橙色綻放前方的長花梗束,上方則是盤旋歌唱的小鳥。屬於同一時期的《無題(聖心大教堂)》(1948年),則憑藉嚴肅的氛圍展現同一首詩歌。遙望遠方教堂陰沉的穹頂,前方則聳立一棵光禿禿的大樹,湛藍的白色和珍珠灰色,襯托著冬日的夕陽。
深受中國傳統熏陶卻心懷現代志向的趙無極,甫進入杭州美術學院時,已作出將影響其日後生涯的決定。學院的中國美術專業,要求學生專心致志地臨摹古代巨作,潛心鑽研符號與規則,孜孜不倦地重復著相同的姿態。我們這位少年藝術學生卻反其道而行之,選擇西方風格課程,嘗試以現代性捕捉空氣和光線,並參照塞尚及馬蒂斯的足跡,刻畫大自然、現實世界及現代性。這幅畫作使他着迷,亦正是他所追求的。
從此岸到彼岸,從東方到西方,卻不是重生的過程。秉承融和的精神,趙無極經歷了充滿迷團的變革,卻能做到一方面接受,一方面付出。正因如此,我們希望新開張的畫廊,亦將以友誼為焦點。抵達巴黎後,趙無極浸淫在戰後的創作中,拒絕麻木跟從任何規條。他重拾從前在故國的創作,同時亦面對新的現實。他繪畫的綫條變細了、顏色變得柔和、形狀也愈加精確。然而,我們這位年輕的中國畫家,並沒有變成法國畫家。他感到焦慮,亦為喪失方向而感到痛苦,卻不輕言放棄,而是繼續前進並增加工作量,繼而在遊歷法國乃至歐洲大陸途中,以畫筆作記錄,填滿了多本筆記本。他嘗試新技法如雕刻和石版畫,並與衆多同仁相遇,其中不乏改變其一生的偶遇,如在瑞士看見保羅·克利的作品,又如遇見相互欣賞的阿爾貝托·賈科梅蒂,但最重要的當是結識了亨利·米肖。
THE PURPOSE OF METAMORPHOSES
變形之目的
筆者無法回溯趙無極如此豐碩的一生,卻希望讓讀者感受他走過的路,跟蹤其經歷多次變化留下的足跡,亦即其生命中的內在規則。1948年並不是突然且終極,從此岸到彼岸的變革之年,而是漫長變形過程之濫觴,日後將繼續影響其生路歷程。過程中,趙無極逐步克服一個又一個障礙,不斷朝著抽象方向邁進。他對自己的忠誠,乃是不斷渴望深層變革的一部分;他常提出痛苦而棘手的問題,繼而集中精力創作更加開放及瀟灑的作品。
趙無極很早就面臨顔色這一問題,甚至在他質疑草稿和視角的深度前,生動或活潑的色調早已征服了繪畫,並通過情感和振動以構圖。趙無極終其一生不斷豐富自己的調色板,意圖更準確地以新色調反映存在的共鳴。對他而言,發現馬蒂斯無疑讓直覺認爲,繪畫並非要象徵世界,而是要將其變成顔色。如是者,畫布成爲各種顔色對抗、注入活力、溢出並最後升華成光線的舞臺。正是這轉變過程,將奇妙的個人體驗賦予趙無極的畫作,讓觀看者感到色彩的震動。他於四五十年代完成的女性肖像畫,與於六十年代初創作的雄偉風景畫及儼如讖語的符號,因獨特的追求而聯繫起來。
在馬蒂斯的影響下,在1949年謝景籣肖像畫中的黑色花紋藍色裙子,猶如自我解放後綻放的符號,在黃色背景的襯托下突顯。基於對顔色的信念,趙無極晚年時不斷創作水彩畫,無拘無縛地以水彩配對圖案。踏入二十一世紀,他滿懷自由地尋找地中海、摩洛哥、西班牙及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的鮮豔色彩;這些色彩為他提供了感官的世界建築,足以揭示空間的神秘面紗。
有些畫家在明確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格前藥石亂投,直至多次嘗試後終於確立個人標誌;趙無極卻不然,他一生探索顏色的邊界,將之展現或隱藏、散佈或集中。他思索顏色的極限爲何,乃至感官在有形的邊界上能承受甚麼等。這裡,他通過色彩本身以及其空隙,發現通往其他世界、至高無上現實的通道。小型水彩畫《無題》(1950年)印證黑色、灰色、綠色、藍色等色彩,如何在寥寥數筆下構造出一種氛圍,揭示冬季景觀的真相。
隨後出現的,自然是空間這個令人沮喪的問題。留白在中國藝術傳統中佔有重要地位,更是與呼吸息相關——其應被賦予何種重要性?趙無極希望將故國的學術派風格抛諸腦后,但在有物與無物轉換之間,一種原始的真理乃至他無法擺脫的本性,卻強有力地躍然紙上。其將生命和意義賦予趙無極的作品,不論他選擇的媒介爲何,尤其是在他在1972年前後經歷個人危機時。
上述之堅持,在趙無極晚年創作的《21.11.2002-10.12.2003》(2002-2003年)中表露無遺。畫作描繪山間景色,猶如射綫般展現冉冉上升的大自然,雄偉地屹立在寧靜的天空中。這堪比中國版的《聖維克多山》,更是對塞尚的全新致意,從而慶祝並捕捉在重重山巒中層疊的光線。萬物降落、下沉且生根之際,我們卻感到脫穎而出的還是空氣,現實已煙消雲散,化爲雲煙逝去;自由且凱旋的顔色,放大了令人無法再次直視的天空,這可是足以移山挪海的作品。
轉變中的趙無極,一直堅持探索各種尺寸的畫布。他的巨型作品尤其著名,但我們不禁認爲這些巨作的尺寸之所以龐大,並不全然由於各種大小的構圖,或小型作品甚至微型作品,亦來自圓形作品及石碑等形式。在變革之時,他潛心於繪畫的慣例;必要時,那些通往美麗的小窗戶將成爲揭開現實的面紗。
對於趙無極在巴黎市立現代美術館的畫展取得完滿成功,亨利·米肖認爲對這位中國藝術家而言,「空間即沉默」。趙無極的作品堪比神殿,是以現實物質構造的時間外的空間,亦是生命季節開展的神聖空間。對觀看者與畫家本人而言,這些空間更是避難所,是抵禦生命和歷史暴力的堤壩,正如其藝術工作室,在疑惑和恐懼之時為他提供了庇護所。這些懸浮的空間,我們可以在沒有通行證、沒有監督、沒有責任的情況下前往,並感受純粹的人性。
緊隨其後的問題,就是時間,無法從對藝術家而言至關重要的節奏、呼吸、歌曲等感官元素中抽離的時間。對他而言,繪畫可不是偶然的遊戲,而是必須精確,以達至精心選擇的平衡,盡可能接近其終極目標,即真理本身。對他而言,從有形到無形,時刻謹記追求美麗、準確、真實等原則,繼續前進是極爲重要。或許,這正是他不懈努力的原因。在趙無極跟前,確實有一條他永不偏離的道路,一條隨著新舊發現而變得豐富的道路。他是二十世紀爲數不多,游走在藝術金三角之間的藝術家,從巴黎學派及紐約學派處打開西方世界的大門,卻從未中斷與東方的聯繫,在技法方面的東亞傳承尤爲如此。
若非如此深厚的個人及家族淵源,他會否踏上此冒險探索旅程?初出茅廬時,這位生於書香門第的畫家,定會感到某種特權,同時亦懷著對中華民族的歸屬感,及後在二十世紀中葉重新發現中國無可逆轉的命運,並以個人身份加入集體的衝動。切身感受到祖國的衰敗和屈辱後,他一如其父般嘗試恢復自尊,拒絕一切不平等的事物。在個人層面,杭州西湖的良辰美景將一生相隨;就是在那裏,他可能初次學會了如何觀察、如何以畫筆展現「清風拂過心湖依舊」,這個他窮一生精力追尋的理想。無論在紙上或畫布上,他都嘗試捕捉這種顫抖,其節奏只有在人心及呼吸如自然般進行時,才能被測量。此時此刻,在這幅現實光芒四射的巨作中,藝術家有了活著的感覺,與自然和諧共存,從而短暫體驗到永恆的感覺。
要了解趙無極作品中關於「時間」的重要性及其突出之處,我們需考慮兩個要素。一方面是流逝的時間,傳達各種不同的圖像,卻始終帶有生動的擔憂和不確定性:明天又是新的一天,一切將推倒重來。另一方面,時間又是持續的,在其深刻的本質、連續性及平和均難以捉摸,但我們仍可嘗試捕捉其片段,儼如永恆的預兆。如無法抓住這種稍縱即逝的感覺,試問我們如何能對真理產生直覺?那末,任何嘗試都會顯得荒謬。在實踐的逝去與持續之間,正是我們的個人歷史以及大歷史。趙無極自童年開始已切身感受到上述之含義,那是抗日戰爭、世界大戰及國共内戰的年代。面對這些時局動蕩,冒著被歷史吞噬的危險,在這樣一個毫不妥協的時代,趙無極卻堅持保護生命,在身邊四周尋覓護身符以抗衡時局的狂暴,哪怕其作用僅有一瞬間。
或許是由於他賦予藝術的職能,其畫作猶如出世的仙作,是一切皆活著、凡事均有可能的烏托邦。在《無題(葬禮)》(1949年)中,他捕捉了最後旅程的神韻,葬禮在光禿禿的樹林中徘徊進行。愁雲慘霧躍然紙上,畫中盡是慘淡的冷色調,洋溢著神秘感。這幅畫告訴我們一個故事,猶如冬日的微風撲面而來。其視角似乎開拓了我們的視線,但同時隱藏了吸引我們的場景,即一群人相互取暖般聚集起來。這是趙無極初次啼聲之作,預示著空間與時間的構造且充滿故事遐想。
友誼構成了抵禦時間衝擊的第二道圍牆,賦予趙無極某種即時性和持續性的交匯點,令人覺得每次會面均是新的時刻,而友誼中的一切亦須持續更新。趙無極擁有這種敏銳的意識以及對他人的細心,乃不可多得的知己良友,我倆因而延續了逾半個世紀的友誼與真誠對話。第三道圍牆則是工作,日復日的工作奮鬥,儘管在年邁之時仍面對挑戰,繼續創作的決心。在上述的條件下,他是否能夠抵禦時間逝去與時間持續之間的強烈衝突?每天早上,他總是在巴黎寓所兼工作坊内照料花圃;這個被高牆圍起來的花圃,象徵他在能力範圍内馴服了時間和自然力量。人在面對時間、空間、人類歷史等無比巨大的事物時,往往會像伏爾泰所著《憨第德》那樣,回到自我區域並「照料自己的花圃」,在外面狂風暴雨卻無力阻擋時選擇退隱。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恐怖世界中,趙無極的作品給予我們智慧和謙卑的教訓。
這段動盪的時期,這段破碎的時間夾雜著焦慮和痛苦,可能會長期圍堵他,豎立起抵制紛亂蔓延的壁壘。爲了抵制此破壞浪潮,他將前往更遠處。僅僅捕捉動力、節奏、顏色和形狀,已無法滿足其需求。他當下喜歡以特殊的時刻作爲其工作的方針,從意念火花出現的一刹那開始,將意義和形狀賦予世界。這再次顯示趙無極乃集大成者、堅守標準的衛士、融合兩個時代、兩個秩序、兩種文化的煉金術士。如此獨一無二的專長,有賴其敏銳的認知,以及通過學習來豐富自己。其家族源遠流長,他卻目睹古老的世界在他眼前崩潰,因而堅守自己熟識的符號和方向、密碼或表意以談論和理解世界,但同時在他處收集到的符號和標記鼓勵下,通過藝術史來開放地面對即將到來的現實。他很早便通過個人經驗和實踐,打破了古代大師傳授下來的代碼,進而創建自己的工具。為達至真理,他毅然放棄了所有圖謀且拒絕走捷徑,即便他知道這將導致痛苦的對抗。現在,他已準備好迎接開創所帶來的挑戰:在杭州與有形及無形之間的邂逅,塑造了其視角並引領他進入當下的奇觀;靈感湧現的一刻,無形變的有形,生命亦隨之出現。
他所選擇的是硬仗,一路走來需要多位守護天使及代禱者協助:倫勃朗通過面孔、船隻、風景,幫助他在此岸古老的歐洲和彼岸永恒的中國,在把握空間方面立穩腳跟;塞尚通過顔色板塊,為其風景畫注入生命;馬蒂斯增強生動與飛濺間的界限;畢加索則令畫作如充電般斷裂並重建。趙無極深化自己的知識,亦更爲堅定地選擇帆布。然而,這還不足以安撫他的擔憂和顫抖,因爲他與歐洲之間存有太多誤解和懸而未決的問題,致使他無法從一個文明轉移至另一個文明,如此在陡峭的道路上繼續自己的冒險。
趙無極很可能像同輩一樣,曾有妥協的念頭,從而避免似乎無法克服的問題。他從小就展現出決心,散發某種自由獨立的氣質。正因如此,他沒有循規蹈矩地完成學業後才涉獵油畫。描繪石膏和模型並不適合他,第二學年伊始,他已經開始使用油畫畫筆。時至1942年,他在重慶國立自然歷史博物館裏為在世的藝術家舉辦展覽,顯示打破傳統所需的獨立品味和思想。這位年輕藝術家一鳴驚人後不久,便不再孤身只影,而是獲得很多親朋戚友支持。1946年,在法國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瓦迪姆•葉理綏德鼎力支持下,趙無極向巴黎塞努齊博物館展出約二十幅畫作,並獲邀前往巴黎。後來,他獲得安德烈·馬爾羅的提攜。
影響趙無極一生的重要會面,於1949年發生。抵達巴黎僅數月,他就遇上亨利•米肖。兩人還未相見時,後者已答應為前者創作的首個石版畫系列,撰寫八首詩以資説明。或許無心插柳,卻成爲藏書愛好者的寶物,即1950年由羅伯特·戈代出版的《亨利•米肖論趙無極之八石版畫》。兩人一見如故,旋即成爲好友。對心懷堅定信念的趙無極而言,這是重要的時刻,因爲他第一次感到被巴黎藝術界的知名人士賞識,因而不僅重拾信心,更是信心大增。這鼓勵他堅持自己一絲不苟的嚴謹態度,並在日後遇上困難時銘記於心。
在趙無極遇見的守護天使中,仙女通過各種形狀和標誌,讓他展翅高飛。時至1951年,他在瑞士的旅途中發現了保羅·克利深受中國藝術及書法啓發的作品。趙無極常有跨越歐洲與中國藝術之感,現在他看見可以協調內部和外部的空間,其中的符號和含義足以打破東西方之間的衆多隔閡。我們可別誤解標誌的作用:儀式性的參考固然並非全無意義,而是支撐著古老的氣息。但這終歸是一種集合空間和能量,從而構成繪畫的動作;這是為抗衡混亂而豎立的城牆,跨越了外部和內部兩個世界。保羅·克利並沒有將趙無極的藝術提升至另一層次,亦沒有教曉他另一種語言,而是讓恒久的變形機制發揮作用,繼而以間接的、類似第二本能的方式啓發趙無極的畫作。可以說,保羅·克利帶領趙無極離開了愜意的港口,前往公海上冒險。
正如賞識可消除疑惑,兄弟情亦增強信心。根據他為1956年某幅重要畫作選取的標題,趙無極已準備好鑽研《跨越外觀》這愈加精密之道。從表象到抽象,他已經歷了形狀的重大變革,但嚴格來說,他的作品卻沒有斷層。他繼續沿著真理的路線前進,卻沒有脫離現實。他若放棄具體形狀並進入有形的大門,那是爲了達至另一個現實,即隱藏形狀、充滿時間與語言的現實;他跟隨標誌的軌跡,以及呼吸的震動。在奮鬥過程中,在前進的道路上,他獲得親友們鼎力支持;至此,他知道自己確實可以轉錄個人視野及靈感。不少佳作照亮著這個過渡時期,新的世界在充沛的運動和更純淨的能量支持下,逐漸被喚醒。《雨》(1953年)奇蹟般產生了無形;《綠林》(1953年)中的祖母綠,甚至嘗試超越飽和的深綠色,動物和人物則在叢林裏嬉戲;《黑群》(1954年)乃面向冉冉白光的暗黑森林;當然,《風》(1954年)則展現出決定性的轉變,即抽像完全佔據主導地位。表象全然消失,只留下被風吹過的絲絲痕跡。這是由於風的氣息確實存在,有形而無處不在,且為藝術家所見並表達,猶如呼吸的力量從眼睛伸延至雙手,讓畫筆栩栩如生。顧名思義,《向屈原致意》(1955年)的主題乃中華民族愛國詩人屈原,而《我們倆》(1957年)則講述《風塵》(1957年)前的離別之痛。自此,新的規範在畫布上佔據了主導地位,舊的痕跡破滅了,一切均在新生活中浴火重生。畫作再也不用標題來賦予含義和身份,就像途中留下的白色小卵石般,寥寥幾個數字的日期即可。正如趙無極在《自畫像》所言,當他能夠把握「空氣及其延伸和扭曲,乃至一片樹葉落在水上所掀起的無限複雜性時」,其學徒生涯即告完滿結束。
但他達到目的前所經歷的痛苦、猶豫及愧疚,卻是不足爲外人道。趙無極在五十年代中期經歷的變革源於痛苦,並加深了其承受的痛苦。陳舊的標記、活人的形像及靜物逐漸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漂浮不定、源於晦澀經文、稍縱即逝的動態符號。1951至1952年間的無數次旅程,大概滿足了他對更新的渴望,甚或一種加諸其身上的變革;在趙無極内痛苦地共存的東西方藝術傳統,此時似乎迎來了針對性回應。他在有形和無形之間所劃的分界綫,融和了其本質的兩個部分,並最終撫慰了他。1957年的美國之旅,尤其是前往新澤西州探望兄弟的旅程,鼓勵他向前邁進;他結識了多位藝術家如阿道夫·戈特利布、菲利普·古斯頓、威廉·巴齊奧特及漢斯·霍夫曼等,則同樣鼓勵他繼續前進。他敏感地感覺到,此國之廣袤對自發性動力及生動性運動的影響,加之其對大型畫作的渴望,與自己不接受任何限制的底綫一致。「抽象表現主義」之大型畫作及不拘一格的色彩使用,對趙無極而言乃是一個新的重要時刻,一個針對他轉型的新實證。同樣地,1958年的亞洲之旅,他在日本及香港更新並刷新了從新渠道汲取的靈感,尤其是邂逅了第二任妻子陳美琴,更是減輕了他的焦慮與憤怒。
他的人生道路猶如其藝術創作,引領他每天將更多的精力重新聚焦於核心上。那就是繪畫,繼續繪畫,始終以繪畫為生活原則,並孕育出具有生命的關鍵形狀。輪廓因心臟或心靈的節奏而突出,形狀則生動地從混亂中出現,因而絕不固步自封,而是為藝術家及觀看者而活。比以往更甚者,趙無極在面對考驗和人生挫折時,他感到有需要重新構建色彩和形狀組合。
在《03.06.70》(1970年)中,黑、灰、藍、赭、白等顔色的微妙旋轉,清晰地證明了這一充滿活力的追求。此畫作完成於關鍵時期,這是趙無極經歷人生苦楚的時期,也是他質疑自己畫家生涯的時期。在精緻的線條和陰影中,問題悄悄地耳傳到繪畫本身,回到歷代中國大師們懸而未決的追求,邁向模糊的線條,最終通過顏色達至手和畫布的融合湛藍的海水、畫面兩端的黑土、如面紗般散落的灰色雲朵,仿佛成爲存在與否的最後邊界。其所描繪的,是一幅力求成爲繪畫的畫作。
時至1971年,飽受妻子病情煎熬的趙無極,在亨利·米肖的建議下創作了幾幅宣紙水墨畫,從而重拾當年中國青年的精神。1972年,他在妻子逝世后數月,開始創作大型畫作。悲傷解放了其姿態,更新了他對生活和自由的追求,並增強了他對工作的渴望,特別是遇上弗朗索瓦·馬奎特;兩人於1977年共偕連理,為他帶來了自信和平靜的內心。這也是趙無極獲得官方和全球賞識的時期:他在歐美備受推崇,在亞洲亦然,尤其是在中國;自1948年離開故國後,他於1983年首次回國舉辦畫展。兩年后,他獲母校邀請到訪杭州。
人生中每個轉折點,均是煥然一新的契機。欣獲耄耋之年的自由,趙無極於2007年首次在拉朗特爾的花園中,開始以水彩作畫。他重拾了自由的喜悅,那是他自從在杭州西湖邊開始繪畫后,依舊延續至今的印記。一路走來,漫長的旅程不乏工作和磨難,他終於尋獲並抒發内心中真理的喜樂。
當前之驚訝
該展覽的目標甚爲明確,即加強趙無極作品之雙目的,分別為起點和終點,以突出他比較少爲人知的創作時期。其核心作品備受收藏家、專家和藝術史書籍關注。但最重要的是,筆者深切認爲若不理解趙無極的雙重旅程,則難以了解其繪畫的橫空出世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其原先的雙重旅程乃是泉源而不僅僅是草稿,而他晚年時的則闡明其目標,亦即他擺脫阻礙其前進的重擔和考驗後的最終歸宿。
上述兩者雖相隔四十載之久,我們卻看見,引領和推動他的原則、精神乃至催化劑始終如一,即「驚訝」。趙無極的原則不僅是個人哲學,更是積極的原則,亦是針對世界的行動;一如法國詩人紀堯姆·阿波利奈爾,趙無極的座右銘可能就是「驚世駭俗」。起初,他畫筆下的人獸是和諧地融入大自然;從一開始,他就想「如詩如畫地」活在世上。正因如此,他面對畫作的主題時,他的雙眼猶如擁抱般徘徊。我們需注意《兩艘船》或《10.06.50》(1950年)中,在岸邊站立著身形瘦削的漁夫,及其徐徐擺動的紅色小木楫;這是因爲在《無題(意大利)》(約1950年)中,若要探究遠方聳立在峭壁上的教堂時,我們可要對抗眩暈感。
趙無極自願清心寡慾地生活,其生命卻充滿靈氣。在童年的天堂裏,一切均有條不紊,一切均有意義。畫家按照預定次序安置一切,全然沒有威脅感,對懶洋洋地曬太陽的人如是,對在森林嚎叫的雄鹿及狼等野生動物亦然。被表述的個體,無不講述人事物之間的和諧,他們相互交談,彼此呼應。在趙無極末期的畫作中,線條消失了,整塊畫布均洋溢著繽紛的色彩。他牽著的還是那條綫,在令自己驚訝不已的同時,亦通過分享令我們深有同感。起初看似凍結的規律,後來隨風、情感和感覺飄揚。生命的顫抖和震動在畫紙或畫紙上無處不在,如是者,障礙已經被克服了。該畫展中不少水彩作品以奔放的筆鋒寄意肉體的愉悅,如《無題(高迪尼)》(2007年)和《無題(魁北克)》(2007年),當然還有《無題(拉朗特爾花園)》(2007年4月)——見證他首次直接將圖案描繪在畫紙上。
趙無極的核心作品橫跨1950年代至2000年初,具有完整的意義,誠為漫長而艱鉅的任務;藝術家通過作品所表達的,正是藝術與生命之間如魔法般的關係。
對趙無極而言,畫作必須活生生地體現其目的,即保護和調解。假若藝術的原意不是團結衆人,則「活著先於一切」將是信仰和鬥爭的單一宣言,則藝術就沒有生命,故無法達到其核心目的。因此,他必須緊貼生活,並接受挑戰和鬥爭。爲此,他每天必須在藝術工作坊内工作,在類似戰場的畫布上創作,並在戰鬥中克服困難。他始終著眼於那永遠無法預設的平衡點,好讓空間得以充分展開,時間得以達至極致,所有界限得以被打破,而充滿過去強大氣息的當下,則終於可以向未來敞開。
我們注意到,他採取了征服。他要憑空創建出前所未有的渡口,進而接受與衆多元素對抗,卻時刻不能忘記其終極目標,即保育生命。在一切動蕩或許導致崩潰之際,其路途可比救援工作,觸動的盡是深層問題,包括:中國在歷史洪流中浮沉,保守戰爭和分裂蹂躪;髮妻謝景蘭離他而去後的孤單和羞恥;繼室陳美琴的病情令他痛苦不已等。每次面對困境,他總是依靠畫布來消除困擾自己的困難,從而避免殘酷現實的重擊。自五十年代中期開始,他意識到自己正在謀劃的願景已經失去了力量。那末,他將如何解決自己日益嚴重的問題?他確實感覺到,他的藝術所包含的魔力即將耗盡。他的語言再也無法讓他繼續前進,更遑論解決困擾他多時的劇烈苦楚了。
此時,他費盡心機建立起來的規則顯得太脆弱了,他甚至要摒棄其中尤爲曲折的部分。他決心全面變革並進一步鑽研,因而他覺得自己將會找到答案,超越面前有形的困難。
符號將賦予他賴以攻擊真實的力量;他所探索及使用的符號,是他個階段變形之間的中介,而不是任何特定含義、畫作、問題或精神。他小心翼翼地選擇符號,以免其隸屬於某個地點或某段時間,儼然出自其與克勞德·羅伊分享的幻想,即所有古董上刻有的標誌均無法閲讀且無須深究。它們只是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的神諭,而是開啓當下夢想與顔色大門的鑰匙。他們之間的分歧令他着迷,卻感到自己被撕裂了,故需走訪地球的另一半,以求再次聽到那些古老符號的音韻。這些符號代表他的狀況、疏離及對意義的理解,猶如他在西方生活多年后,已經變成沒有參照的符號。
其他參照、其他意義及權力關係,將依次在繪畫的時空內,巧妙地代替平衡遊戲,那就是借與保羅·克利的原意,亦是克服表面進入畫布深處的符號。大門被打開之際,曾是鑰匙的符號即變成支柱和拱頂,用以支撐更大的、由色彩延伸至無窮大的空間氣泡。這種等級主義風格在《10.05.62》(1962年)中達到極致:這是一幅豎向畫作,浸淫在深淺赭色的交替中席捲了大片空間,地平線為一條巨大的黑白條紋所封閉,閃電擊中並砍下了光滑的表面,展現永恒的運動。畫中的顔色,足以讓我們聯想起畫家生涯中的關鍵時段,即完成作品之時。眼見所及,畫布即將撕裂。那些年,趙無極總是試圖更進一步,探索他力求表達的原始力量起源的奧秘。就像這幅畫作一樣,他注視著它即將從虛空中浮現的一刻。我們怎能無視這份畫作中因存在而起的劇痛?此時,趙無極可以挑戰困擾著他的力量,如歷史的暴力、不平等、屈辱、潛伏在世界深處——乃至我們每個人深處——的邪惡。
在這個物質、道德及精神的新立場中,他不得不面對最嚴峻的威脅,卻逐步發現超越有形的通道。他為自己重建了護身符和防護裝備,通過線條、形狀和顏色創造出新的盔甲,擊敗詛咒和咒語,驅除了悲傷的惡魔,並如驅魔般去除毒液。若非如此,我們該如何理解《葬禮》中,漆黑馬車背後向早夭兒童致意的寥寥隊伍?《致友人石碑》(1956年)顯示他得知朋友在遠方故國逝世後的痛苦(及後證實為訛傳)。儘管此前被視作負擔,此時哀悼卻成爲重拾遺產和根源的途徑。石碑的垂直形式和白色哀悼條上的標誌,營造出莊嚴肅穆之感,並將成爲轉變的起點之一。謙卑、沉默和沉思乃趙無極對應這一時期的最佳答案。異曲同工地,在《向屈原致意05.05.55》(1955年)一畫中,他力求忠於傳統,保留詩人的生活和記憶,因而備受好評。
憑藉生命的恩典與奇妙,趙無極追求自己的狂野夢想,即創作一幅可以減輕世界痛苦和苦楚的畫作。繪畫是他的戰場,他此時只能依賴自己,每天在自己的藝術工作坊内,介乎瘋狂地長時間工作;在這個混凝土立方體内,來自天空的光線通過他本人,然後折射到畫布上。藉著奮鬥並對當下時刻保持驚訝之感,他知道自己將會在未來擁有一席之地。
戰鬥的哲學
堅定的承諾,讓他永不忽視面前出現的任何危險和威脅。他大可選擇冷漠、無知或迴避,但恰恰相反,他接受挑戰且遇強愈強。他的藝術,是延續德拉克洛瓦、馬奈及塞尚等人傳統的前衛藝術;這種現代藝術在歷史的翅膀上高飛,並為人們所注視。身為中國人,他的內心充滿祖國的希望和痛楚。多年來,在外放逐的生活一直折困擾他,猶如被家人抛棄的苦楚,令他每天飽受痛苦和屈辱煎熬。同樣地,他注視法國、歐洲或美國時,一直沒有摒棄歷史性和可塑性。有形主題耗盡後,他選擇了抒情抽像或抽象表現主義的道路。色彩、破碎的形狀乃至需以大動作在平面上構建的新道路,其尺寸愈加擴張;世界地平綫擴張之時,需要滿足並認可國家、人民及志向亦與日俱增。
但如何才能做到呢?暴力無遠弗屆時,應選擇走哪條道路?針對當下,他希望以其多樣性、複雜性和真實性作假設,並增添一個新的假設,即舉目皆是的暴力,即人與人之間乃至人的内心中不可避免的衝突。在這場混戰中,他的畫筆將是用以遏制、減輕或馴服恐懼的工具。因爲他清楚明白,暴力衝突乃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,故注定一次又一次捲土重來,故最好通過動員反對力量來中和它。為此,他希望在面對敵對力量前,首先選擇好地點。他要擊退並破壞這種暴力,將之安置在畫布上,偶爾容許其佔據整個空間,時而將之降為邊緣的威脅。空虛卻飽滿,飽滿卻鬆散,他依舊留在混戰的核心,推動各方力量對抗;所有的怒火消散之時,亦即和諧重生之際。這就是一鼓作氣完成一幅畫作的秘密。
這位中國畫家與現代主義者一樣,渴望擁有屬於我們時代的真理,以人性的真理衡量暴力和混亂。他毫不迴避任何事情,亦不慶祝出世的永恆之美,卻不再相信藝術家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;這與波特萊爾的巨匠造物主論南轅北轍:在《惡之花》開場的現代性與城市謠言中,詩人努力嘗試將泥土變成黃金,同樣遠離戰間期的表現主義街頭場景。面對這個世界和這個時代時,他較有信心以藝術家的身份來釋放人類的努力。他如此内省的畫作,充滿其所處時代的崩潰,以及當代人面對、逃避及馴服它的艱辛。如是者,趙無極的藝術從始於現代,進而成爲一種人文主義藝術,將人類良知、自由及兄弟情誼置於如此崇高之處理,以至其足以馴服歷史。這是充滿流動和微妙平衡,源自東方的道家哲學,遇見以浮躁及機械運動著稱,為西方所推崇的歷史辯證法。
為免美麗崩潰、褪色或僵化,其必須在孕育真理和力量的暴力中,不斷重新激發力量。這就是它賴以綻放、增強和流動的方式。為求真實並繼續與思考者對話,畫作需同時歡迎及抵抗畫家身邊的緊張和權力關係。扭曲和攻擊在畫布上迸發,趙無極確切且深入理解這一點。空白的帆布變成畫作時,人類的未來和救贖亦處於關鍵時刻,猶如人性引領他繪畫出具備道德、哲學和精神層面的作品。懷著謙卑和負責任的態度,趙無極在其能力範圍内,修復並糾正遭受混亂和破壞的世界命運。
正因如此,這不僅是衝突的美學,更是一種世界視野,趙無極將一切可以腐朽和威脅的事物,作爲其作品的核心;存續與否,則取決於其消除這些敵對力量的能力。力所能及,他集合所有精力、磨難焦慮和懷疑,凡此種種源自其内心的元素,成爲他抗拒潮流的盾牌。在藝術工作坊内,趙無極著力創造另一個世界,其來源不是別的,正是他的藝術天才。他早已知道,自己需要每天戰鬥並重構;通過奮鬥和果毅,新的救世顏色和形狀得以綻放。通過形狀、節奏和顏色的無限組合,他在畫布上開闢了和諧的道路。生於孤黑寂夜的畫作,卻保守著生命可能的希望。
為此,趙無極需要深入地底礦坑般,進入自己内心深處,繼續危機四伏的探索;此前,亨利·米肖曾通過「旅途」及「淨空」而看似「偉大的秘密」。他牢記著自己先前所知道的世界,那是節制而朴素的世界。畫作按照他的認知和希望得到融和,首批作品則在四十年代即五十年代初面世。然而,今天的任務要比從前困難得多。生死攸關之際,線條、纖柔的花絲或轉折、細絲和線條已無法表達及捕捉對峙的力量。火花初次出現後,他不斷突破極限並揭開面紗,從而以混亂為核心重新構想主題。他要以刨掘、變淺或變厚、划痕和抹殺來對抗此命運。《07.02.2002》既突出卻又令人感到不安,其帶有火塔的烙印,暗示趙無極於2001年患病的問題。鑲有金黃色火花的深沉板塊,在明亮的藍色背景前綫的格外明顯,證明即便是荒謬盛行,藝術也不會逃避。
帆布油畫完成之時,重新創作的項目讓觀看者猶如完全進入栩栩如生的畫作中,距離被消除,表象亦煙消雲散。重新探索生命的喜悅,以及恩典的浩瀚,令人們無不為之驚嘆,繼而進入畫作中。也許,這正是趙無極類似煉金術士或薩滿的一面,轉變出現之際,能量得以傳播,更美好的世界迎來黎明並飲水思源,諸如中國繪畫、意大利早期畫家契馬布埃及皮耶羅·德拉·弗朗切斯卡,還有塞尚和馬蒂斯等現代大師的影響。
我們可否將趙無極的藝術視爲宗教藝術,甚或靈修旅程?筆者傾向與稱之爲褻瀆的冥想道路,起源自世界動盪及其心路歷程中遭受的磨難。面對這一點時,趙無極不能繼續被動,而是要通過藝術以尋求答案,因而經由自然法則以糾正雄性暴力。依靠個人觀察,他在故國的古代繪畫中發現了舒緩的效果。當初,他身在江蘇南通時,曾有欣慰及寬愉之感。深思大自然之時,他或許曾經憑直覺聯想起暴力四處蔓延,除各元素鬥爭和對抗外別無他物,一種生活無休止地被死亡佔據,正如滿盈被虛無所佔據的秩序;然而,他同時找到平衡點不斷恢復,且力量和反作用力恒久產生新循環的教訓。在超越無可避免的紊亂處,他看見和平的可能,一種動人卻又神秘的秩序:即便非人力所能及,亦不失爲治愈或緩和的途徑。
如此對觀察的熱忱、對平衡的渴望及生機勃勃的活力,在趙無極盛年時以大型三聯畫形式大噴發。諾大的尺寸足以捕捉大自然的澎湃能量,亦即康德思考的兩大法則:人内在的道德法則以及外在的星體運行法則。比如尺寸達兩米乘五米的《向克洛德·莫內致意——三聯畫》(1991年6月),似乎在邀請我們探索海洋深處;色彩由淺至深循環游走,構造出深沉而開闊的空間,預示著和平的希望。通過這些畫作,趙無極邀請我們以藝術為媒,沉浸在大自然中;即便為技術推理所不容,他仍然重新創造出人與自然之間原始和諧的條件。表象已經過時,畫布則猶如交響曲或詩歌般,成爲對應世界直接且即時的體驗。
我們應否意想上帝之手,以內在的力量持續支持尋求新的秩序?抑或如趙無極所指,只有多如恒河沙數的微平衡才能對抗無數的失衡,從而實現新的全球秩序?這是一種源自許多紊亂且痕跡仍歷歷在目的秩序,亦是在繪畫空間中——猶如在生命裏——無休止地尋求修改和緩和的生活記憶。
德拉克洛瓦和特納已經通過歷史場景、東方主義場景或水文景觀完成任務。兩者在歷史的動盪中,生活的動態中或釋放要素的過程中,一直尋找神奇時刻,即啟示可能出現的平衡點。初步工作、視角、視點、畫作之構圖乃至精巧及深度,均似乎以公開隱藏已久的秘密爲目的。
誠然,這成熟過程緩慢但生動活潑的作品,保持了呼吸般的生命氣息。其恢復了一種秩序的可能性,卻不遺忘從前對紊亂的記憶,同時亦具備強大的未來潛力。在此看來,這些浸淫在悠久傳統中的畫家,仍然屬於「古典」。然而,由於他們意圖進一步推動色彩、深度及打破有形和無形之間所有界限的冒險,他們在屬於自己的時間段内,卻扮演了新現代性的重要角色。
但是這樣代價甚高,且始終如一,比如德拉克洛瓦筆下,巴黎聖敘爾比斯教堂裏的《雅各與天使摔跤》所描繪的殘酷激戰。此時此刻,畫家將自己的能量帶到創作的力量中;邪惡、暴力的面孔或其他紊亂及混亂,卻在一旁伺機而動。面對這些威脅時,深受趙無極敬愛的保羅·克利依靠畫布,
像棋盤一樣分開並重複幾何圖案,通過色彩讓生者變得永恒。瓦西里·康定斯基堅持,通過追求力量與色彩之間的對應關係以控制世界的佈置;趙無極則早已調動內在氣息,並與精神追求緊密相連,致使每幅畫作均可被視爲真正的聖像,是為「發自內心的祈禱」。
友誼之選擇
趙無極乃擁抱生命的畫家,向來去懂得如何將因情感、懷疑、矛盾甚至某種野蠻而跌宕起伏内心生活,與對建設和平衡的強烈渴求相連結。雖則雜亂無章,我們仍可從倫勃朗、普桑、查爾丁、德拉克洛瓦,乃至塞尚、馬蒂斯或畢加索處找到參考。趙無極豐碩的友誼超越了時空的隔閡,無疑是與靈修、想像和藝術上的夥伴合譜的,標誌著其青年時代及在巴黎學徒時期的,正是借些畫家。他怎能不受塞尚風格的樸素主義,以及融和對抗力量和形狀的意志所影響?塞尚視自己為「遲鈍、憨直且愚笨」的人,卻在首批畫作中以紀律和工作,對暴力、強姦和狂歡等主題大書特書。他是以自然及存在自居的畫家,這在其有關蘋果、萊斯塔克及聖維克多山等畫作中已可見一斑,總是渴望建立新秩序,超越不平衡和扭曲,通過滲透事物隱藏的奧秘而達至和諧。在他身上,我們得以進入個體和事物的深層身份,延續其生命的呼吸則向我們展現。他凝視著世界,其純潔之處重新澆到我們如何看待、感受和理解。趙無極從未停止深思塞尚的教誨,並將繼承馬蒂斯關於和平、喜悅及安寧的信息,即便生活如何艱辛。藝術家自由的手腕以及在《符號之火》中的光芒,深深地打動了趙無極,而他的作品則讓這些會面及發現變得更爲豐富。快樂、謙卑且欣賞的心態激發了他的靈感,引領他繼續自己的追求,總是要超越別人已探明的道路,並著眼於調和各方的觀點。
這種對身邊萬物的關懷,充滿了《旅行筆記》中的每一頁。無論他看見的是瑞士的山脈、意大利的村莊或法國的風景,我們總能感覺到其心中的溫柔、仁慈和感激。此外,他的石版畫、版畫及蝕刻版畫,充分傳達了其存在和繪畫樂趣。憑籍特定的物料,他以最大的自由度刻出自己腦海裏轉瞬即逝的印象。有見及此,我們須特別注意趙無極早期的紙本畫作、版畫及石版畫作品:在《日光浴》(1950年)中,男男女女悠哉遊哉地躺在在山河之間享受陽光,而各種動物、魚兒和昆蟲等則各自個嬉戲;在同年的《狼群》中,洋溢情感的狼群隊伍,與在森林裏高聲歌唱的雀鳥相輝映;在《山與日》(1951年)中,大自然以千姿百態的暖色調充滿了這個空間,上方則驕陽四射;在以黃赭色爲主的《水文景色》(1952年)中,岸上的人和鳥均注視著滿佈帆船的廣闊海洋;在《花束》(1953年)中,六種顏色代表各類怒放的花多及茂盛的綠葉,展現畫家心中的愉悅;在童年的《魚兒》中,魚群在碧綠的海水中,如《海上風帆》中的帆船般巡迴遊動。這是一場視覺盛宴,柔和的色彩和快速的線條,捕捉了脆弱而捉摸的事物;空間在形成的同時,卻隨即消失;一切均變成運動、道路和光影。
貫穿趙無極工作和生活的,莫過於友誼,這源自他對人、生命、大自然乃至世界的信賴。他感到懷疑、焦慮甚至背叛時,信任仍然佔上風;通過與藝術和詩歌的不間斷對話,他得以不斷重生。在《自畫像》中,他作出了感人的宣言:「我珍愛朋友,猶如我每天在早餐時段,細心照顧飯廳裏的盆景、橘子和蘭花盆栽。」優雅及和諧,乃漫長旅途的回報;我們在趙無極2000年代初的作品中,仿佛看見了真正的煉金術,在每一個筆觸中均感到自由,是為新世紀的光明開端。
在光芒四射的《25.03.2004》中,上蒼以紅色旋渦刺進水底。畫作散發光束,從中心向外噴發飛舞的火花,儼如被白色條紋所籠罩,對畫框發起衝擊並隨時直撲觀看者。三種原色的交織,構造出畫中無處不在的衝擊波以及深色裂紋,在勝利中宣布危險的存在;新的混合形狀隨即出現,包括仿佛已定格的一縷紫色,如特寫鏡頭般展現簡單的歡樂,好比在爆竹在農曆新年的冬日晴空中綻放。
這就難怪趙無極早已加入了詩人的永恒團契了,因爲他們分享著相同的生命力和自由,讓形狀、顏色和文字得以重生。趙無極的工具則更爲脆暗弱和簡單,僅有墨水和色彩,鑿子和刷子而已,因而更加受到詩人的讚譽。針對雷內·夏爾的蝕刻版畫《花園裏德同伴》,趙無極以類似深色昆蟲的塵埃展現形象,為伊夫·博納富瓦翻譯的《莎士比亞二十四首十四行詩》作插畫。這些畫家與詩人之間的友誼之書,為趙無極在創作迷宮中照明了道路。在人生的起伏中,趙無極可謂找到了救命稻草,因爲他懂得如何與得道者相處。他在蘭波、龐德、米肖和夏爾處,學會了如何豐富東方與西方及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對話,進而捕捉文字與圖像及眾生與頁面之間隱藏的氣息,因而為每位讀者所欣賞。
正如他的繪畫作品,以有形綫條及形象為糧的早年友誼,再次開始追求更自由的顔色,那是在畫紙的空間中解放,讓光暗遊戲散發光芒的色彩。在在萊奧波德·塞達爾·桑戈爾的石版畫《致讓-瑪麗的輓歌》中,趙無極創造出真正的傑作,以強大的靈感激發了詩人的話語。
這種與詩歌的對話,亦適用於其它藝術領域,如古典音樂作曲家埃德加·瓦雷澤及皮埃爾·布勒茲,甚或建築師如貝聿銘。若要道出他對這些創造者深厚的感激之情,我們需先回顧其致意作品所發揮的重要作用,即衆多題爲《致意》,向激發他靈感的親友致敬的作品。我們想起了讓-保羅·里奧佩爾、埃德加·瓦雷澤、亨利·米肖、雷內·查爾、克勞德·莫奈及亨利·馬蒂斯等等……深厚的友誼,一直為趙無極所榮幸且自豪。我們不難想象,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在巴黎蒙帕納斯的某個夜晚,聚集了當時最爲優秀,相信藝術能改變外部世界的青年男女藝術家,他們在非常時期毅然加入爆炸般的藝術運動,從而實現了現代藝術的飛速發展。也許,他們在最近幾十年當代藝術破裂、分裂和局限前,目睹了藝術界友誼的最後火焰,因而對未來充滿信心。趙無極致力維護友誼在藝術及其創造力中的力量,讓脆弱而片面的作品得以相互輔助。
融和的藝術
縱觀整個二十世紀,這位鍾愛廣闊世界、無界限文化和四海一家的中國畫家,是如何得以在其孤獨的藝術工作坊眾,獲得沉默、秘密和禁慾的滋養,從而創造出如此開放且有裨益的作品的?這無疑是其作品的巨大力量及謎團。亨利·米肖仙人指路,看出並命名了其領地,即「趙無極世界」。這是一個他在完成每一幅畫後便清理的區域,一個由筆者見過最頑皮和天真的心態所創造的區域。憑藉藝術,趙無極創造了另一個世界;這裡,東西方狂熱的雙重性,並未放棄通過並列甚至理解形狀,以實現和諧的夢想。
趙無極孜孜不倦地堅持自己的追求。他每天早上將自己深鎖在榮古瓦街的藝術工作坊中,這個混凝土立方體内,他僅容許日光從屋頂位置的天窗進入,因爲其不會使形狀看似變平或褪色;此時的趙無極,腦海中究竟在想什麽?他於1986年接受《法國文化》雜誌訪談時,傾訴說他前後左右移步,仔細檢查每幅畫布。「在一幅上佳的畫作中,存在著某種沉默、張力,甚至有點鬆散的一面,以及強調的一面。爲了讓畫作具備生命力,必須截然不同地處理這兩方面。」多年后的2007年,他站在拉朗特爾花園中的工作台前,首次嘗試以大筆大畫將現實中的圖案,通過水彩移植到畫紙上;此時的趙無極,心中究竟有著何種劇烈的啟示?長久以來,他已習慣了在藝術工作坊四牆的保護下,遵循靈感的絮縷;他近乎禁欲地、堅定不移地進行創作,確保其永不受損害。他的探索冒險之旅縱然經歷了許多曲折和滄桑,卻從未打破先前訂立的規則或形狀。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一勞永逸地道出、寫下或畫下,且創作所需的生命力將淩駕其他一切——他將此信念貫徹至藝術中。由於事物物常態,視乎觀看者的選擇及觀看的位置,趙無極賦予每一幅畫作其專屬時段。通過呼吸之道,畫作得以延續其生命,即不斷不斷變化的色彩軌跡,進而以栩栩如生的方式續存。
其藝術之首要要求,就是保持生命力,能夠進化、運動及變化的生命力。對他而言,藝術只有這樣才能展現裨益,在動蕩的時期尤其如此。憑籍其魔法般的畫筆,所有創造的秩序得以並存,時而山巒起伏,時而在穹蒼下彎曲。在天地萬物的巨大旋轉中,每一種形狀每一種精神均逐漸找到其位置。但若自由不被時刻更新,則此空間無法長期延續;意圖的純潔性,在運動自由度中獲得驗證;創作的力量則永不重複,並堅拒虛無和誘惑。
然而,若與他人甚或個人内的衝突仍然存在,則存續是不足夠的。趙無極深受道家文化熏陶,在創作中追求自身的出世,以實現其理想,即聯合各力量,融和人與自然、形狀與色彩、社會與文化、傳統與現代、東方與西方。他所追求的平衡點或和諧點,是一絲不苟的;相反,他總是希望在冒險中能走得更遠;他因無法設想從遠方觀看繪畫而付出代價。他全心全意投入繪畫,全方位地讓線條變得更大膽、更自由。這一要求,引領他繼續更高層次的征服,因爲他知道,在其身後的藝術家將會取而代之。
憑籍敏銳的眼光,巔峰時期的趙無極得以從水底乃至時空的深處,為我們恢復了原始的和平,正如《微綠撫橙》(2005年6月11日)中的草地與魚兒。這幅動人的作品既是趙無極不吝賜教的神秘、時而沉默卻充滿諷刺和智慧的繪畫課,亦是對時間和年齡的沉思。其所傳達無限的溫柔,伴隨著對生命脆弱及時光荏苒的深刻認識。這的確是靈魂的安撫,與繪畫的起源、代碼和目的相輔相成,猶如在金黃色的背景前,讓我們感到熟悉的蘆葦和鳥兒;另一端則是色彩運用自如的大師技法,在成熟期後顯得爐火純青。這幅畫趙無極年邁後,對當年初生之犢的自己的教導,以及對其重新踏上路途的鼓勵。
趙無極藝術的精妙之處,或許能以「融和」這一多重含義的詞語作總結。其首先反映存在性的維度,使神聖和褻瀆、在世與精神相對稱,讓人得以擺脫思想世界的排斥。這也是英語語境中融和一詞的原意,即調解同一文本的兩個版本,以耗時耗力的比較、對抗、判斷及正義,讓真實得以再次向前邁進。筆者以爲,這正好四趙無極作品的目的,即填補現實與藝術、美與真理之間的裂縫,從而讓畫作成為心靈安詳的作品,並協助人與四周環境的融和。在《風推海浪》(2004年)中,微不足道的人物危坐在小船上與命運的巨浪抗衡,是為冥想的最高境界。和平可被感知,亦有可能最終出現。在三聯畫《向弗朗索瓦致意》(2003年10月23日)中,這種和平的氣氛憑籍自信和幸福的方式,分別以帶有深黑紫色的粉紅及紅色條紋,大規模地佔據了畫面。這幅非一般的抒情繪畫充滿情感和色彩,猶如生命與歡樂的交響曲。凡事均以微妙的方式解決,和平的時光終於歸來,激烈的戰鬥回憶似乎已在變成藍色的黎明曙光中消失了。這幅畫作另我們靜止,亦邀請並與我們分享這暫時的世界秩序。
旅程行將結束之時,或許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其在杭州、巴黎、紐約、東京、香港等地的無盡追求,以及在中法兩國之間游走的無數次旅程。對他而言,真理不是一個地點,也不是一所學校,而是不斷地在世界尋找的過程中,始終渴望他人的經驗。正因如此,趙無極縱然忠於自己童年時代的文化和故國,卻不被任何偏見所束縛,亦拒絕任何指令及權力關係。他的身份乃至王國乃是藝術,一種和平、友善與融和的藝術。籍著其精力、遠見和承諾,筆者深信趙無極已為二十一世紀的新藝術運動奠定了基礎。